中美当代艺术交流展前言
坐落在苏州古城中的雨村美术馆,显然带着传统吴文化的气韵,红木的桌椅,紫砂的茶具,壁上的字画,窗外的修竹,营造出一个典雅的文化场所。偏是这样一个地方,有这样的兴致和气度,要与国际艺术界去对话,这个态度真太好了!
说来,苏州这个城市拥有太丰富的历史遗产,洇染着典雅蕴积的江南风情,造就了她的特殊品性和特殊地位。因此在文化艺术的形态上,必然是传统力量更为深厚。这在当下全球化的语境之下,它是可以成为特点的。可是同时,一个城市总是发展的,实际上苏州这个文化古城在现代化的发展中做得非常出色,众目所瞩。于是,与城市本身的现代化相应,苏州必然要让自己的文化也面临转型时代的挑战。这个文化转型对别的地方可能相对简单,但对苏州这样的城市却非常微妙,它将体现为双重的任务:一是如何理解外面世界从形态到观念都已经完全改样的艺术;一是如何把自身的传统样式在一种新的理解下保存并有意味地呈现。对苏州而言,传统是她的本钱,她的最大资源,很可能,也会是她的将来。这个“将来”不是在这里作文字上憧憬就够了,却需要建立在对西方和东方两种文化深入的理解上,才有可能实现。雨村美术馆组织的这个“对话园林”的活动和展览,就是这个“理解”的实际步骤之一。
通过这个“对话”活动和展览,我们可以看到中美两国艺术家的艺术呈现方式有相当的不同。在过去,中西艺术家之间的不同主要在画种:西方人画油画,中国人画国画;现在,中西艺术家的区别变成了样式上的不同:中国艺术家还是以架上绘画为主要的艺术样式,而西方艺术家已经把艺术变成了一个很庞杂的东西,他们的作品有绘画,有拼贴,有摄影,有装置……在中国艺术家那里,艺术还属于某种东西,在西方艺术家那里,艺术可以是各种各样的东西。
因此,我们可以说,眼下中西艺术家的区别不只是绘画样式的,而是有关艺术观念的。我们若要把握西方当代艺术的实质,便是要留心他们对艺术观念的改变。
如果我们大概地描述一下西方艺术的基本轮廓,它在近百年中有两项了不起的成就,一是变写实为抽象(艺术样式的改变),一是变艺术为任何东西(艺术观念的改变)。第一项成就是西方人在20世纪的前50年时间完成的。19世纪末以来,他们先是把写实改变为写意,再把写意改变为拆解,重构物像,后来则渐渐演变出纯抽象的艺术。在抽象风格的范围里,他们还继续探索了许久,有完全理性的抽象,有抒情的抽象,有繁复的抽象,有简练的抽象,甚至还有用灯光做出的抽象艺术……最后,他们走到了顶点,出现了全白或者全黑的绘画,或者最单纯的几何体雕塑——让艺术变成它最单一的,不能再减少的造型元素。到了这种时候,西方艺术对于艺术形式的所有探索似乎都做完了,做到头了。于是他们不得不探索新的发展方向,这个新的发展方向导致了他们达到了第二项成就,即让艺术从艺术的特殊地位上走下来,进入广阔的生活。
从20世纪60年代至今,艺术在西方不再只是绘画或雕塑这样的特别物品,它可以随便取用生活中的各种东西,也可以采用任何形态,它早已不是只挂在墙上供人欣赏的玩艺儿了,它也完全不是为视觉上好看或者趣味而存在(这个任务已经交给装饰去做了),它的触角伸向各种各样的领域,它或者是关注社会问题,或者是思考人生处境……一句话,它超越了视觉的愉悦,进入了思考的层面。很自然的,如今对西方艺术家们而言,色彩、笔触、构图等技法已经对他们不重要了。架上绘画如今在西方当代艺术中占据的地位已经很小,它肯定还存在,也同样有人欣赏,而且艺术家为此付出的劳动也一样获得尊敬,但它的确已经从西方艺术的中心地位被请出去了。现在,艺术在西方已经开放到这种程度,艺术家可以是在电脑上做作品,也可以是在一堆瓦砾中做作品,也可能是通过望远镜遥观天象做作品,也可以是抄写印刷文件来做作品……在所有这些多样化的表现中,不再存在一种统一的标准。也许某一种手法或某件作品有人看着是好的,对一些人却很不好;同时,最先进的手段可以表达最温和的想法,最传统的手段也可以拿来表达最反叛的思想。而且,艺术作品再也不必是美的或者雅致的,它常常不美甚至是丑陋的。
为什么艺术上的这种局面被看成是西方艺术的另一大成就?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这么来看,西方艺术的第一项成就,是让他们从写实的限制中解放出来,写实让他们只能做客体对象的仆从,而写意或抽象则让他们在画布前可以做成主人--想怎么画就怎么画。但是显然,这个“主人”只是在绘画的范围内。总的说来,写实的权威不在了,而艺术的权威还在,所有的变形和抽象艺术实际上还是要服从艺术的基本规律,即要保持着艺术的一种身份--绘画或者雕塑的基本样式。
而后一项成就中产生的改变,则是让艺术家甚至从艺术定义的限制中解放出来,也就是不必局限在绘画或者雕塑的范围内来做作品,而是变成了可以用任何手段,做任何形态的作品了。当艺术还是属于某种东西的时候,它多少是排斥性的,只接受某一类东西,别的被挡在门外。当艺术可以是任何东西时,艺术变成开放性的,什么都可以接纳,什么都可以进入艺术。显而易见,在这个情况中,艺术家享受到的自由更大了,它带来了一种无所不至、一切皆可的局面,于是,目前西方艺术界获得了一种空前宽容和自在的生态环境:没有任何主流风格,没有任何限制,彻底的开放和多元,这样大规模的自由和解禁所带来的解放,当然就超出了第一项成就中艺术家能得到的自由。
这也就是为什么--就像我们在这次展览中看到的那样--从美国来的艺术家中有大量的女性和少数民族,因为艺术家不再具备过去那样的特殊性了,人人都可以成为艺术家。这就是西方当代艺术的现状。
因此,这一次“对话”让苏州要来面对一个迥然有别于传统艺术方式的新格局了:艺术已经全面多元化,如果只是让它继续停留在雅致的客厅里,它可能就太被局限了。西方艺术通过50年的探索和实践,向我们开放了真正无限多的可能性,我们可以有客厅里的艺术,也可以有进入社会各个层面各种形态的艺术。只有看出这个方向,才可以让我们的艺术扩大,真正连接社会生活和普通人生。这个过程也许会象美国当代最杰出的艺术理论家丹托先生说的那样:“艺术成为在某种程度上属于一切人的东西……这种情况不仅发生在美国、欧洲,而是发生在世界各个地方。这种自由一开始一定是很难被接受。”
可实际上,在我们中国传统里,艺术从来跟生活的联系是紧密的。眼下,雨村美术馆选择的苏州园林,其实正是艺术和生活结合的一个最好范例。苏州园林在这次特定的“对话”活动中,不只是一个简单的被观察和描绘的对象而已,它本身就是一件完整的艺术品。它体现了中国人在起居饮食,行走坐卧中建立起来的艺术状态:和谐,优雅,灵动和婉转。一石一瓦,一草一木皆可观可游,在楼台回廊,迭石流泉,俊木修竹之中,人和自然万物神交而相通,人在生活里获得了艺术的感受。在最根本的意义上说,这和西方艺术的全面放开是一样的--让艺术进入我们生活环境的每一个细节中,更重要的,是让我们的人心学会接纳世间万物,在一草一木中皆看见盈盈的生机,看见自然的博大精神。到了这个境界,一切皆善,一切皆可为艺术。石匠、瓦匠、木匠、花匠都是参与完成这件杰作的艺术家,艺术不再是掌握了绘画技巧的人而专有。若我们由这个心胸再扩大开去,不只是苏州的园林是一件艺术品,乃至整个苏州城也是一件艺术品。
这次苏州举办的“对话园林”活动之可贵,或许正在于这两点启示,一个来自国外:艺术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属于一切人的东西;另一个来自苏州自身,即被视为世界珍宝的园林,已经把普通的一石一木皆化成艺术。这两点共同指向同一个目标:艺术范围的扩大。扩大艺术范围远比琢磨笔墨构图重要得多,笔墨构图提高的是绘画的质量,而扩大艺术范围则是扩大我们的心胸--让它更开放,更善于接纳,其结果是提高我们人生的质量。人生质量提高了,艺术的质量必定就高。艺术就其最根本的底线而言,就是一个民族心态的呈现。一个民族只要是心胸阔大,观念开放,艺术的潜力将会是无穷的。尤其在苏州这样一个如此美丽的城市,兼有最精彩的传统和最现代的建设,这么丰富的资源是其他城市难以相比的;同时苏州又有如此多出色的艺术家,因此,苏州艺术的发展前景正不可限量。